close

凝視一個人的傷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,不管是凝視者或被凝視者,都需要去忍受那種揭開傷口的苦楚。記得2003年4月的一天,當溫醫師對著鏡頭傾訴塵封的記憶時,這位看盡生離死別的腫瘤科權威醫師痛哭失聲,我也不禁難過地潸然淚下。拍攝這傷感的鏡頭令我百感交集,但是沒有多久,我便醒了。我自問:難道我只是想拍一部讓大家在戲院哭成一團的電影嗎?如果是這樣的話,那麼放一顆催淚彈就好了,根本不用拍電影!之後,在拍攝過程中,我從鏡頭裡仍然看到很多令人鼻酸的畫面,但是我一直避免讓它無限蔓延,因為我相信唯有沉澱和理性,才有可能呈現較客觀的角度。



生命是什麼東西,死亡是什麼東西,我們也沒有很了解很清楚, 我們用另一個角度,用死亡的角度,來看大概生命的原型是什麼」



「這種生命的問題,小孩子可能是對死亡的好奇, 它(影片)最少就是讓我們開始注意到這個東西的存在。」



「能凝視一個人的傷痛,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。」







廣告導演拍紀錄片並不稀奇,但是像鍾孟宏的【醫生】如此沈緩、節制、內斂,簡直就像武林高手放下十八般武藝,出人意表。


影片一開始是段家庭電影,剛進入青春期的華裔男孩滿口英文對著鏡子學刮鬍,你很自然猜得到這應該是本片當事人的家庭生活,鏡頭外是家長的觀點,有點好玩帶點興奮地注視孩子的長大。


接下來我們看到一個年齡相仿的秘魯男孩來到邁阿密求醫,他得了癌症。先前這段家庭錄影帶中的一家之主,華裔醫生溫碧謙,是他的主治大夫。


一個新長鬍髭的中國男孩(成長),一個罹癌而頭髮落盡的秘魯男孩(瀕死),原以為生命消長的對照是這樣的,沒想到隨著影片的進行,卻出乎所料。




溫醫生的兒子,早就往生了。




接下來縈繞在觀眾腦海的,是生命所剩無幾的秘魯男孩為何對生存下去如此辛苦地堅持,天資聰穎的中國男孩卻令人費解地選擇在衣櫥裡上吊?死與生,生與死,不只是兩相對照,也在同一個生命體上流動著。



這讓我除了對本片刻意選用的黑白攝影以外,也對導演鍾孟宏所採取的形式結構更加好奇。因為最終的答案跟影片一開始給人的預期幾乎相反。然而這個變化又並非突如其來,它有點像小舟緩划,反而讓你對經過的景物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


作為一個科學的、盡責的醫生,片中的溫醫師錄音下他對秘魯男孩病情的診斷。作為一個父親,他錄下了兒子生活、成長的片段。導演則小心翼翼地運用溫家提供的畫面,男孩的活潑(在鏡頭前變聲反串虐待灰姑娘的姊姊和多個角色)、對死亡的想像(他甚至設計了一場自己的葬禮當作業),有點像是線索,卻也對生命無常隱隱地發出嘆息。



就像對癌末男孩生活、病情的記錄,不帶煽情;對溫醫生重憶當時事發前後,導演也採取了冷靜的態度。不難想像有很多機會可以讓攝影機輕易抓住當事人痛哭失聲的畫面。然而就像所有陪伴摯愛走過癌末的人所瞭解,苦的絕不是電視電影常描述的掉髮,痛也不可能只是往生前的那一剎那而已。那漫長的煎熬,甚至是日後回憶起來的酸楚,才最錐心。秘魯男孩的母親那唯一一次別過頭去的低泣(還怕孩子聽到),溫醫生反覆質疑如果孩子真是有意尋死的話自己醫生不是白當了(上吊也許是對瀕臨死亡的調皮實驗而失控、也許是……),讓我猛然發覺鍾孟宏在跨出博取淚水的陳套後,反而真正捕捉到最深沈的痛苦,將心比心。



就像英語愈說愈溜的秘魯男孩在鏡頭前一天天長大,身體內看不到的癌細胞卻也無法制止地擴散(影片最後透過字幕,告知我們他往生的消息),看得到與看不見的,都是生命的真實。誰又能料到溫醫生的兒子聰明絕頂的腦袋瓜裡,對死亡不只是想像,還有實踐的衝動,而這是否能用「自殺」輕易概括?所以我擔心,如果用「生命所剩無幾的,努力活下去;前途光明的,卻放棄生命」來詮釋兩個男孩的差異,會流於簡單或不公。生命宛如長河,有彎處也有漩渦,前者顯而易見,後者卻常教人措手不及,並非所有都一目了然。



我欣賞鍾孟宏利用黑白影像所達到的不是非黑即白的武斷,而是凸顯了黑白之間更龐大複雜的灰色地帶,讓人思索。那份疏離與冷靜,絕非故作姿態,是為了承載生命的深邃,而有了一個謙卑的距離。他不說斷,但作者的態度與觀察都自然地在記錄間緩緩流洩。我彷彿沒在其中找到單一個答案,卻益發看清生命的必然與偶然,並意外重新體驗曾有過的傷痛與疑惑。



回到台灣的紀錄片環境來看,【醫生】在形式與內容的高度結合,也足以為情緒飽滿但形式過於單一的潮流,提供另一種典範。













-----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princesspink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